作者丨高敏
编辑丨雪梨王
吃是头等大事,至少对小熙来说是这样。
“不公平!不公平!”这个25岁的姑娘坐在楼梯间的台阶上,大喊着,涨红的脸上挂着眼泪——她终于等来了每天下午3点的水果餐,却瞄到自己碗里的酸奶比二楼的小雪少,瞬间崩溃了。
“我让厨师给你加”,父亲林晓静把重新盛了酸奶和水果的碗端到她面前时,哭声立刻止住。
这是林晓静再习惯不过的场景——女儿永远吃不饱,永远渴望食物。为了吃,她翻垃圾桶捡垃圾吃,偷吃老师的早餐,甚至溜去饭店给自己点了一桌菜。到最后,小熙要么喊父亲去结账,要么干脆告诉店家,“你报警吧”。
小熙是生病了。她皮肤很白,眼睛距离鼻梁相对较远,外侧眼角则尖尖地往上扬,像是一对杏仁,鼻子窄窄的,嘴角下垂,手脚只有儿童般大小,脂肪堆积在腹部到大腿的位置,圆滚滚的——这是小胖威利(医学名为普瑞德-威利氏症候群Prader-WilliSyndrome)患者的典型外貌。小胖威利综合征,一种由先天性基因突变导致的罕见病,无法治愈,需要终生照护和治疗。
“小胖”们基础代谢低,永远吃不饱,身体会在短时间内像吹气球一样迅速鼓起。而由肥胖引发的糖尿病、高血压、睡眠紊乱等并发症终身困扰着他们,一些“小胖”甚至因肥胖引起心肺功能衰减死亡。此外,伴随着致命食欲的,还有智力障碍、性发育不全、发育迟缓、性格暴躁以及行为不端等问题。
作为罕见病,根据国外研究,小胖威利的发病率在1/~1/不等。按照这个比例,国内患者超过10万,但目前在浙江小胖威利罕见病关爱中心(以下简称“小胖威利关爱中心”)统计在册的只有多人。
这意味着,至少几万名患者接受着错误的诊断和治疗。每个“小胖”背后都是一个坠入深渊的家庭——确诊之前,他们跑遍各个科室,却一直在接受错误的治疗;而确诊过后,面对的也是一场对抗致命食欲的持久战。
来自食物的诱惑
小熙和父亲林晓静住在杭州萧山一处三层的农村自建房里,这里同时住着20岁的小雪和照顾她的保姆。小胖威利关爱中心的办公室也设在这里,加上林晓静,总共三名工作人员。
小胖威利关爱中心年由林晓静发起成立,在最初的设想里,他要为“小胖”提供一个隔绝食物诱惑的“小胖家园”。几年间,“小胖家园”接待了几十位家长陪护之下的“小胖”入住,却在年因“消防审批没有通过”被当地公安叫停。一年半后,林晓静才重新找了现在的这处房子。
小胖威利关爱中心。
选择这里的最主要原因只有一个,这一带的房子,厨房独立,和房屋主体完全分离,可以按照林晓静的设想,提供一个“没有食物诱惑的环境”。院门和厨房门总是紧锁着,为了防止“小胖”们受到食物诱惑,或者偷溜出去找吃的。
这里的工作人员有两条守则——包里不能带吃的,因为四处搜寻食物的“小胖”们会随意翻找食物;大门钥匙要随身带牢,防止“小胖”们偷溜出去。一旦出去,饭店、超市、邻居家,甚至垃圾桶,都能成为他们的觅食处。
“小胖”们住在这里,是为了减肥,减肥是为了保命。年,小雪入住小胖家园前,体重斤。医生说,“再胖就活不过今年了”。过度肥胖引起的并发症一并出现——呼吸困难,只能整夜坐着睡觉;出现了糖尿病足,脚踝处的溃疡始终在溃烂、发黑。家人知道,治疗的关键是控制体重,但小雪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食欲和脾气。
小雪父亲在一篇国外文章中了解到,为了有效控制“小胖”的各种行为,他们应该生活在相对隔离的环境中。听说“小胖家园”后,他们提前去考察了一趟。这里是一个封闭的生活环境,每个人拥有独立的房间,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提供一日三餐,外加一餐水果,饭菜多以粗粮配水煮青菜或低脂食物;大院子和健身器材则可以供“小胖”们减肥使用。
小胖家园供孩子减肥的器材。
在吃下三大碗面条的奖励后,小雪听从了父母的安排,住进了小胖家园。
挨过两天的大哭大闹后,她逐渐适应了这里按部就班的生活,还坚持每天跑一个半小时。三个月后,小雪的体重减了52斤,为了控制血糖注射的药也停掉了。一年时间里,她减了斤。
当然,关于食物的斗争时刻上演着。平均智商只有70的“小胖”们,在吃的方面却是“天才”——不给他们钱,他们会在手机里找亲戚长辈要红包,甚至去网上看直播赚钱,只为了买吃的;有人会自己点外卖,并告诉外卖员用塑料袋将食物包起来从围墙外扔进来;也会有人在开门的一瞬间溜出去,找饭店大吃一顿,再打电话找家长去结账。他们每天会彼此通气自己从小胖家园获得了什么食物,一旦发现不一样,就是一场大战。
在“小胖”们的认知里,厨师是这里有着至高权力的人,因为他掌握分配食物的大权。小熙和小雪坚持要“派”姑妈(小雪的保姆)给厨师打下手,为了监督食物分配的绝对公平。
“小胖”们的晚餐。
但没有人见过厨师的真实面貌。厨房朝向房子的位置,只有一扇门,没有窗户。除了出入的瞬间,厨房门永远紧锁着。
事实上,这里并没有厨师,这个形象只存在于人们的言语和“小胖”们的想象中。长辈们会告诉他们,如果不听话或偷跑出去,会被厨师惩罚少吃一顿饭;表现好,则有额外奖励。
做饭的其实是姑妈。但在“小胖”面前,她只是协助厨师,把食物从厨房端出来的人。林晓静有意造出了厨师这么一个“可怕”又陌生的形象,否则,“小胖”们会不断对熟悉的保姆或其他人提出有关食物的请求。
被延误的治疗
小熙是在11岁确诊的。
她是剖腹产,刚生出来时,小小瘦瘦,软趴趴的,不会哭也不会主动吃奶。起初被诊断为脑瘫,得一辈子躺在床上。林晓静夫妇以为孩子是生产时在肚子里闷得太久,被耽误了。
这样一个不会主动吃奶的孩子,从两岁开始,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食量,体重也突飞猛进。五六岁时,她有60斤重;小学时,她吃完自己的盒饭后,又跑到办公室吃老师的早餐。林晓静不相信之前脑瘫的诊断,不断带着她在上海求医。医生说是肌张力低,可以做康复治疗。
对小熙来说,吃是头等大事。
那时候从温州去上海要坐十几个小时大巴,林晓静带着女儿跑了五年。11岁时,医院确诊了小胖威利综合征,但医生只告诉了他疾病名称,却无法告知孩子为什么会得病,以及怎么治疗。
当时是年,国内互联网上几乎查不到关于这个病的资料。林医院某位教授在国外参加过小胖威利综合征相关会议的经历,带着女儿跑去求医。
于是,小熙成了这位教授接待的第六个“小胖”。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后,医生说孩子体内一点生长激素都没有了,以后不能再长高,也不能结婚,最后,他给了林晓静一本台湾的小胖威利照护手册。林晓静这才明白,之前女儿的贪吃、肥胖和不懂事,都是因为她病了。
晚饭后,小熙出门去遛狗。
由于这种疾病目前无法治愈,只能尽早从五六岁开始靠生长激素,来干预患者生长发育。生长激素根据体重计算每天的注射量,一年至少要花费7万元。目前国内大多数省份并未将小胖威利用药纳入医保,治疗费用全由患者家庭承担。
女儿确诊后,林晓静从零开始搜集有关小胖威利的知识和资料。他发现,这个病做基因检测是能确诊的,但问题在于病太罕见,不了解的医生无法对症下药。
医生将林晓静的电话给了前去问诊的家长们。那之后,他经常接到全国各地“小胖”家长的求助。为了让其他家庭少走弯路,他干脆建起了QQ群。年,在家长们的鼓励下,林晓静又发起成立了小胖威利关爱中心,做科普宣传和国外医学信息分享,呼吁将小胖威利纳入医保;再后来,他又办起了小胖家园,为“小胖”提供一个公益性的减肥场所。
对“小胖”们来说,最致命的危险来自于肥胖。
由于下丘脑功能失调,他们会出现不可抗拒的食欲和强烈的索食行为。他们食欲惊人,没有饱腹感,贪吃,但基础代谢却比普通人低,热量仅需要同龄人的60%或一半即可。两个因素叠加,使得他们会迅速发胖,且浑身都是脂肪,几乎没有肌肉。脂肪主要堆积在身体中段的腹部、臀部和大腿,看起来像圆鼓鼓的皮球。
但这些最致命的危险总是在数年甚至数十年后才被发现——23岁的小强在4年前确诊。此前的19年,为了治病,他的家庭几乎寻遍了所有方法。
刚出生时,小强不会哭,被诊断为缺氧,做了几天检查后,医生得出结论——这个小孩养不活的。他不会吸奶,母亲就把奶吸出来,把奶嘴的洞剪大一些给他喝。幼儿园时,他的语言比较弱,也不太跟人讲话。医生的诊断结果都是发育迟缓、内分泌失调和肥胖症。
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,做起了全职妈妈,跑遍各个科室为他寻医问药,西医给不了答案,就找中医,还去看过道医,用所谓能量针灸的方法治病。再往后,她开始钻研营养学,买了大量保健品,按照营养配比,每天抓药一样给儿子吃八九种。一年下来,花了20万,身体各项指标也并没有变化。
直到做了基因检测确诊后,小强妈妈才放下了执念。但此时打生长激素已经太晚,他们能做的,只有坚定控制饮食和减肥。
小强家的冰箱是上了锁的。
喆喆则是从4个月大开始就因为肌张力低,医院做运动康复和针灸康复。在家人看来,他只是体质比一般小孩差点儿。17个月开始,他变得非常会吃,给一碗饭,不用怎么教,自己就可以吃完,一岁多就可以自己用筷子,会自己吐鱼刺。
异常随即出现——他吃得并不多,但却越来越胖,每年几十斤几十斤地胖。一年级时,他的体重已经达到斤,肚子像小山包一样鼓起来;他会偷吃爷爷的药,一口气可以喝掉一整排酸奶,没东西吃的时候,连冰箱里的生鸡蛋都不放过。
他全身都是病,扁桃体发炎、支气管炎,性腺功能差,早早出现了龋齿。上幼儿园时,他的语言发育迟缓,上课没法集中注意力,还常常抓破自己的皮肤。但医生给出的结论都是发育迟缓、单纯性肥胖。
七八岁确诊之后,母亲终于松了口气——小时候儿子不会吃奶,她总怀疑自己奶不好;孩子的体重和性格出现问题,她也担心是不是自己教得不好。
但对另一些家庭来说,确诊意味着彻底的绝望。一位家长描述这个过程为“从埋怨到绝望”:以前还抱着“孩子再大些懂事了就会好”的希望,现在却只剩下对未来的绝望。
以目前的医疗水平,确诊意味着无药可医、终身监护,甚至因并发症导致的死亡。
不减肥就会死
“有个小胖不久前死掉了”,喆喆突然提到。死掉的“小胖”是徐周磊,年4月12日,他死时21岁,身高cm,体重多斤。
从那年的3月开始,他每天只能坐着睡,食欲不如从前,有液体不断从腿上的毛孔里渗出,流得满地都是。他每天都喊不舒服,家里叫来了7个人,医院的车。在ICU那8天,只能在地上给他铺个床垫,让他坐着输氧。他喊着要回家减肥,哥哥找来十几个人打算把他搞回家。结果他刚站起来,就重重向下倒去,再也没醒来。
为了控制体重,从4岁起,父母每天凌晨五点陪他走路,还把他送进少林寺待了一年,但体重一直没能得到控制。11岁时,徐周磊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胃和一段肠道,轻了几十斤,但不久就恢复了原状。为了给他看病,家里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,如今还欠着20万外债。
以前在农村时,家家户户白天敞着大门,自家零食没了,他就跑去邻居家偷。再后来,他会跑去超市拿吃的,老板报了警,但以他的体格,连警察也束手无策。为了不让他出去惹麻烦,家人只好妥协,“要吃什么,家里买给你”。
前两年,他的父亲中风后卧病在床,母亲除了照顾父亲,还要带年幼的孙子。老老小小住在一起,厨房没法上锁,也顾不上控制他的食欲,“没办法,控制不住,他已经那么胖了”。
每个“小胖”都担心自己成为徐周磊,于是,减肥成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课题之一。
小熙现在斤的体重,属于已经控制住了。小胖家园年创办之前,她有斤,是吃药减下来的。当时,林晓静在国外资料中查到一种抗抑郁药物,利用它厌食的副作用,帮女儿减重。吃药吃了5个月,减了40斤。
喆喆妈妈则买来一本有关糖尿病饮食的书,一个秤,和一张热量表,贴在家里每天对照着,将热量控制在卡内,平均到喆喆的一日5餐中。每餐要吃什么都提前跟他定好,饿了就用低热量的*瓜或者火龙果哄一下。运动也不能少,他每周都要去爬山、游泳,脚上绑两个沙袋,先步行两站,再坐公交。
家里厨房的门只有在做饭的时候才会开,冰箱则搬进了父母的卧室锁起来。每次吃饭,一家三口平均分配,全家不再参加婚礼之类大的宴席,出去聚会也只跟少数熟识的朋友,因为对方清楚不能带太多零食去。
但这依然不能完全阻止喆喆四处寻觅食物。斗争经验丰富的他,会在偶尔看到食物后,记住位置,再趁没人在身边时,神不知*不觉带回房间吃掉,并把垃圾藏到各种犄角旮旯。有一次收拾屋子,母亲发现床垫下塞满了食物包装袋。
“吃太胖是会死掉的”,喆喆记得医生的话,他也会在大家面前说“我们小胖不能吃太多”。但他没法控制自己的食欲,看到什么吃什么,没有零食时,他偷吃过狗粮、指甲,嚼过破袜子。他的头顶上,有一撮刚长出来的头发,明显比其他地方短。之前的那撮头发,被他揪下来吃掉了。
游走在学校之外
几乎没有哪个“小胖”的父母再对孩子的学业有指望。
“和学习比,保命更重要”,徐周磊的母亲说,儿子小学一年级就休学减肥了。在学校里,面对正常的孩子,他们往往敏感又自卑。那些大喊大叫、捡垃圾吃的异常行为,会被视作“神经病”;身材的肥胖,也往往招来孤立、嘲弄甚至霸凌。更重要的是,在学校里,没有监管,他们只能无止境地胖下去。
小熙先后在一个班只收七八个学生的高级私立小学、普通重点小学、老家的初中上过学。都因为食欲和行为障碍,影响到其他人上课。最后,她办了残疾证,去了特殊学校。这里的同学多有智力或身体缺陷,她是唯一贪吃的那个,同学带来的食物、学校的小卖店,让她迅速胖了起来。一年多后,小熙最终放弃了学业。
为了上学,喆喆一家搬离了西湖边自家的房子,在外租房,搬了几次家。
他一开始读普通小学,上学不久,就在上课时大喊大叫,还会突然跑出去捡垃圾吃。为了照看他,母亲干脆坐教室里“陪读”了一个学期。但有时,趁母亲中午回家吃饭的工夫,他就会跑去垃圾桶里捡别人扔掉的食物吃。
母亲不忍心把他送去特殊学校,就找了新式教育学校。学校很远,坐公交要一两个小时,一家人租房子住在了附近。读了两年,老师吃不消了——喆喆注意力不集中,几乎学不到什么东西,只对吃的感兴趣,还时不时会乱来。最后,他还是被劝退了。
父母也给他请过家教,每月元,但以喆喆的智力,学不到太多东西,还缺失了社交和运动。于是家里又将他送去了国学私塾,每年6万多元学费,住在老师家里。在那里,他会偷吃老师门口种的没熟的桃子和同学带来的补品。疫情来了,国学私塾的大门也关上了。
再后来,家人把他送去了小胖家园。当时的小胖家园在萧山瓜沥镇,五六个孩子在家长的陪同下一起住,有两个老师上课教些知识。喆喆爸妈在家园隔壁租了套房子,住在了萧山,每天花近两个小时通勤,早上把他送去家园,托别的家长照看,晚上再接走。
年10月,小胖家园因为“消防审批没有通过”,被当地公安叫停,喆喆一家又搬回了市区。他该读初中了,但区里的特殊学校没有插班名额,只得去了普通初中。待了一两个月,胖了20斤,因为午餐时同学们会把吃不完的饭菜分给他。再加上各种行为问题,喆喆还是退学了。特殊学校的插班名额排了快两年,他一直无学可上。
“没办法想象一个孩子一辈子不去接受教育要怎么办?他也要有社交生活,要有朋友啊。”上学问题,是疾病之外喆喆妈妈最崩溃的事。14岁的喆喆上过许多学校后,至今不认识字。
大多“小胖”是没有朋友的,很少有人能长期容忍他们的急躁、顽固和贪吃。“小胖”之间也往往不对付——他们无法控制情绪,又大多有社交障碍。在姑妈看来,小雪应该是小熙最熟识的“朋友”,但小熙却说他们有时是“朋友”,有时是“敌人”。
在小胖家园,小雪和姑妈住二楼,小熙和父亲住三楼。为防止她们突然因为食物起冲突,小雪的房门基本上是锁着的。即使这样,小熙还是会每天在门口问小雪,三餐都吃了什么。
小雪在自己的房间里。
“小胖”之间的话题永远与吃有关。小熙加了喆喆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