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秦珍子
编辑
陈卓
年春天,这条命是死是活,已经由不得崔志强了。
他的肺不再工作,机器抽出他的血液,加了氧再输回去。
药物让他沉睡了两个多月。这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还活着,但活着的条件昂贵又残忍——ECMO(体外膜肺氧合)不能停机,他也无法真正“醒来”。
他陷入了一个漫长的夜,而这夜色还笼罩着很多人。
武汉花楼街,崔志强离家就诊后,女儿崔瑛夜里常常失眠。她因此注意到,医院的通知短信总在凌晨三四点发来,医护人员刚刚忙完。面对全新的敌人,他们没有特效药或是外科办法,没有参考文献,在黑暗中摸索着迎战。重症和危重症领域是夜幕下的沼泽,先进的医疗设备拽着一些人的生命,另一些人则被吞没。
对于“坏消息”,崔瑛早有心理准备。但她还是希望父亲再撑一撑,至少撑到武汉解封,家人能送他一程。在武汉支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康焰则更敢想,他想在仪器拖住的时间里,寻找转机,让崔志强活。
事实上,针对这类新冠肺炎导致肺纤维化不可逆、离不开生命支持设备的患者,全世界的医生和研究者都在探索。
一种可能性在暗夜中闪着微光。肺不行,别的器官还行,那换个肺,行不行呢?
1
医院胸外科医生林慧庆试图抓住那一点光。
关于新冠肺炎患者的肺移植手术,早在2月底,医院提交了可行性报告,3天后院领导签字,“同意”。到了4月,国家卫健委开始主导这项工作。
4月里的一天晚上,她见到了崔志强。确切地说,是通过仪器数值、病案资料和医护人员的讲述初步判断,患者有没有条件“换肺”。此前,中国已经完成4例新冠肺移植手术,有患者术后成功脱离ECMO。
快到午夜时分,林慧庆才结束工作,离开医院东院区。她驾车误入东湖湖区。手机导航失灵,周围一片寂静和黑暗。
几个月后,林慧庆回想那个时刻,觉得是一种隐喻——她很害怕,但必须找到出口。
“你做这个不怕感染吗?”时任科主任曾问她。
“这种病人总要有人做的。”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回答。
林慧庆。受访者供图在见到崔志强之前,医院现场评估两位患者,看他们是否符合肺移植条件。在研究患者资料后,她理出一份“新冠肺移植评估要求”?。
这是一组相当苛刻的条件,包括心肝肾功能要基本正常、凝血功能正常、细菌感染得到控制、多次核酸检测(鼻咽拭子、肛拭子、支气管肺泡灌洗液)持续阴性等。在卫建委专家组一位教授提示下,林慧庆又补充了“患者在清醒状态下同意”条款。
令人遗憾的是,医院的两位患者,一个患有菌血症,一个有持续性的低血压,都未满足条件。
4月15日,林慧庆又去同医院看了6位患者,同去的还有医院副院长、重症医学科主任邱海波和国家卫健委医*医管局医疗质量处副处长马旭东。
经过评估,6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中有两人符合肺移植条件。但在“神经清醒”后,他们一个点头接受,一个摇头拒绝。
?“我们充分尊重病人对生命权利的自主选择。”林慧庆说。
4月16日下午,她得知“本院好像有个人能做移植评估?”。那个人就是崔志强。
?林慧庆马上出发,她开了一个半小时车,晚上8医院东院区。“危重症到末期的那些患者,他们真的等不了,随时出现细菌感染,他们就可能失去机会。”
进入ICU病房后,林慧庆翻看了崔志强的全部资料,了解他的感染状况和?营养状况。呼吸机监测到的数值显示,崔志强肺的顺应性只有12厘米水柱,不能“像气球一样吸气换气”。她尝试调低ECMO指标,崔志强无法耐受。
这说明他的肺彻底失去功能。“这些都符合肺移植的条件,最重要的是,从3月7日开始,他每次接受核酸检测,结果都是阴性。?可以说他已经不是新冠肺炎患者,但有新冠?后遗症”?。
评估在临近午夜时结束,林慧庆心里有隐约的兴奋和忧虑。崔志强大概率就是她要寻找的病人,但此前,她没有做过病*性肺炎的肺移植手术,国际上可查的相关文献也只有4篇。?
两天后的傍晚,一列火车停靠在武汉汉口车站,陈静瑜踏上站台。
这位著名的中国肺移植专家此前已经完成两例新冠肺移植手术。他将和林慧庆一起,试着终结崔志强的漫漫长夜。
2
夜晚降临的征兆,最初只是一小团磨玻璃影。
除夕吃完年夜饭,65岁的崔志强说身上发冷,有可能发烧。当时武汉已经封城,崔家人感到了恐惧。老幼五口居住在老房子里,房间小,通风不好。崔瑛回忆,怕是“那个病”,家里开了一夜门窗,寒风不停地灌进屋来。
第二天,医院就诊。CT影像显示,他的右肺上野有小面积感染。他输了液,开了点药就回家了。
两周过去了,崔志强还发烧。医院时得知,放射科医生被确诊了新冠肺炎,没人拍片子了,这才将自己的情况上报社区。
2月6日,崔志强被接到定点酒店隔离。
崔瑛记得,离家前,父亲吃了一大碗面,“又酸又辣”。她以为父亲很快就能回家,因为“得了那个病怎么会有好胃口”。
一只薄薄的保鲜袋,装着牙刷和充电器,崔志强拎着就出门了。
2月7日,他医院就诊。“太吓人了,到处都是人。”他在和家人联络时说,有人发饭,但座位靠抢,也不能喝水,一旦去洗手间,座位就被人占了。
当天,崔瑛接到通知,崔志强核酸检测“双阳”,确诊新冠肺炎。随后,他的病情迅速恶化,开始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。医院床位紧张,有几天,他在楼上吸完氧,又得下楼坐着。
医院看爸爸,怕自己被感染,“妈妈和我孩子怎么办”。她心中充满愧疚,为过去和父亲的每一次争执而后悔。
年,崔志强刚满65岁,拿到老年证后他很高兴,因为可以免费公交出行,带外孙去玩。
崔志强。受访者供图
退休前,他受过工伤,调到企业工会,“画黑板,写海报”。退休后,他帮女儿带孩子,给妻子做饭。他离开家的日子里,妻子干他平时的活儿,才意识到“他原来那么累”。
在女儿的印象中,崔志强性格温和隐忍,疼爱妻女。他是家里的长子,弟妹有事都会问他。谁家闹矛盾,他会帮着劝。“他不在,没有一点家的感觉了”。
崔瑛每天都问父亲的情况,她意识到,手机网络的另一端,崔志强的信号正在慢慢变弱。他说不上几句话,回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