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仿佛已经失去思维,眼神茫然地盯着远方,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,一耗就是一个下午。
一
年,方强突然联系我,要我帮他一个忙。
我们约在一家火锅店,讲了些在北京和上海工作的趣闻后,方强突然向我宣布,他辞职了,以后在老家发展。
谁也没有想到方强会突然辞职回老家,读大学的时候,他就是我们那群人中最优秀的,回这个小城市实在有些可惜。可他看起来并不沮丧,“我就想从小地方突破,走‘农村包围城市’路线。”方强终于说到了找我的原因,“我听说你在报社工作,比较了解农村的情况。周末开车带我去村上拍遗照吗,赚的钱我们五五开。”
我有些不敢相信,拍遗照赚钱,这么不吉利的事,老人怎么可能来参与?
虽然充满担忧,但在方强的劝说下,我还是加入了他的计划。后来的每个周末,我开着车带方强去城边的农村摆摊拍遗照,他拍照修图,我打杂推销。
我们市位于四川东北,附近有很多村镇由于山高地险,经济发展相当落后。青壮年劳动力几乎都去到外地打工,留在家里的老人全靠种点薄田糊口。我曾去其中一个村子拍纪录片,那个村因为年轻人太少,儿童也不多,村里唯一的学校都停办了,剩在村里的几乎都是老人。
我们每次的套路是打着“免费拍照”的旗号,先为老人热情地拍照和修片,再洗出一张6寸的彩色照片给他拿在手里看效果,如果他对照片满意,我们再适时推出销售套餐:现在只要洗一张12寸黑白照片,我们就额外赠送相框和这张6寸彩色照片,套餐一共30块钱,不单独售卖。
对常年孤身在家、年龄偏大的留守老人,我们的亲热话常常比较管用,只需要跟老人说把他拍得特别精神,平时可以自己收藏这个彩色的,也可以给外地的儿女收着,“儿女呀,一看见这个照片就知道要常回家看看”。思念儿女的老人听到这里,基本都愿意掏钱。
而有些六十来岁、家中还有儿女伴着的老人,我们的推销策略就要变上一变,从过去老人们提前备棺材的典故说起,鼓励他要在最精神的年龄把自己的形象留存住,“百年后摆放在家中,后人看见您的形象也是春光满面,既旺子孙又旺家宅!”
二
越是这样凋敝落后的地方,村民的思想也就越传统,有村民会提前准备自己的棺材,所以他们对于活着的时候就要备遗照这种事也能接受。
我们也常遇见看照片时还乐乐呵呵的,但一听到要收钱就耍横要掀桌子的老人,还有些村镇的老人不多,我们跑一趟下来,还挣不够油钱。更多的时候,我们会遇到根本拿不出钱来买照片的老人。
作者图村民的家门口
有一次,我们趁赶集到镇上摆摊拍照,下午的时候,几个中年男女推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来拍遗像。据他们讲,这位老爷爷患有很严重的支气管炎,一年到头咳个不停,已经昏厥了多次。他自感时日无多,看到邻居拍的照片,就想也给自己拍上一张。
年老病衰的他无力行走,邻居们便搭伙送他,医院借了个空闲轮椅,把他推了过来。
老人住的地方还没有修路,他的几位邻居要从菜缝中穿过,再踏上一大截泥梯坎,才能到达村道,找到有摩托的乡亲,大伙才把老人送到镇上,为了这一次拍照,村民们齐心完成了一场接力。
方强给他拍完照后,老爷爷拿着照片爱不释手,他颤巍着从衣服里掏出些碎票子,加干加净才10元7角,可怜极了。
老人的邻居都在劝我们这次就少收点,当做好事。老人是个孤寡老人,儿女均已过世,他买遗照其实意义不大,根本没地方放,邻居们也都是想了却他一个简单的心愿。
我早在心里认同了邻居的提议,一脸期待地望向方强,他却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,表示已经是最低价了,一分钱不能少。几经交涉,最终还是邻居们凑了30块钱,从方强手中换来了套餐,看着老人坐在轮椅上满足地抱着自己的照片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回去的路上我一路都在对他发火,但他什么话也没说。临下车前他突然告诉我,其实不止今天拍照的老爷爷很可怜,许多老年人都很可怜,如果今天我们因为同情开了先例,那之后我们这个生意就没法做了,只能改做慈善,“世间的悲惨实在是太多了,我们是同情不过来的”。
三
我们接待过年龄最小的客人才9岁。当时他一过来,围在我们摊上的老人们像是躲瘟疫一样迅速散开了。我以为他是小孩子不懂事,看见大人拍照凑过来想拍着玩,正准备劝他离开,他爷爷从后面走了过来,开门见山地问我们是不是拍遗照的,小孩拍遗照能不能少点钱。
这个小男孩叫圆圆,自生下来便被父母遗弃在家乡,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,他的父母均和家里失联。5岁的时候,圆圆因调皮摔折了手,医院治疗,医生在检查过程中发现圆圆在娘胎里就感染了艾滋病。
文化不多的爷爷害怕被传染,多次把圆圆送到乡*府门口,叫*府找机构收治圆圆。后来,圆圆患有艾滋病的消息传出去后,他们村里家家避而远之,再没有小伙伴和圆圆一起玩了,也没有学校敢接收他,在家中,爷爷和奶奶不敢和圆圆有任何肢体接触,也不再和他同桌吃饭。
即使后来村里进行了防艾科普,告诉大家正常的接触并不会感染艾滋,还给圆圆安排了入学,从表面上来看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,但爷爷和圆圆一起出门仍是隔着老远,他既害怕孙子又担心孙子,“说不定圆圆还要走到我前面,想给他拍张遗照备在这里,今后想起了还可以看一看”。
我们给圆圆拍了标准的遗照套餐,方强也依然坚持原则没有给爷爷少钱。
只抽周末去拍照的话,方强的挣钱计划进行得很缓慢,我也始终无法消化这些负面情绪,选择了退出,他重新物色了一个人专职给他开车,基本每两天就下一次乡镇,周边乡镇都跑遍后又去其他市的乡镇跑,后来方强告诉我,他又自己买了辆几万块钱的二手车。
四
和方强再见已经是半年后,当时我的朋友魏东在一家民营养老院做财务,他看到过我们下乡为老人拍遗照的事,觉得他们养老院里生离死别太过频繁,不少亲属前来收拾物品时都很遗憾没早早带老人去拍张遗像,就提议我们去养老院里给老人拍照。
我约了一个周末,陪同方强一起去的养老院。据魏东介绍,他们院里有近两百位老人,位置处市郊的一座山上,风景秀丽,空气清新,适合老年人静养。等到了目的地,我才发现这个所谓的养老院不过是一栋7层高的破旧老楼房,楼前楼后各有一个空坝子,楼前的坝子上停了七八辆车便被挤得满满当当,楼后的坝子里堆着一些杂物,狭小又拥挤。
作者图村民残破的家
方强和我把楼后的小坝子简易收拾后,便支起幕布,挂起摄影灯,叫魏东安排老人依次来拍照。魏东先把身体状况较好、可以完全自主行走的老人安排过来排队,大概有四五十位。他们的身体虽然并无大碍,但大部分的精神状态并不是特别好,看起来有点死板,拍出来的目光都较为呆滞,拍摄过程中,方强和魏东得不停地跟老人说话,调动他们的情绪,但收效不大。
有一位老人听说是给他拍遗照后,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,怎么也劝不住,我扶着他走到一边去稳定情绪,他紧紧地拉住我的手,叫我把他儿子叫来,说他已经大半年没看见他了,想见他一面。
我告诉他,一会就去给他儿子打电话,还问他儿子对他好吗,他又不停地点头说他儿子很孝顺,以前在家还经常给他洗脚做按摩,实在是工作太忙才把他送来养老的,虽然没有空过来,但常常给他打电话,过了一会儿,他又叫我不要叫他儿子来,别耽误儿子工作,说完就坐电梯上楼了,留下我愣愣地站在原地。
给身体状况好的老人拍照进度比较快,到了后来,来拍照的老人就得坐在轮椅上被护工一个个推出来了,这些老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又更差了一些。有的丧失了语言机能,有的是身体偏瘫,还有的患有老年痴呆,脑袋一直耷拉在肩膀上流着口水。
其中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半身不遂,左手掌萎缩得特别小。她又同时患有老年痴呆,大概是对自己小小的左手特别好奇,拍照过程中一直在低头把玩左手,不肯看镜头。我走过去握住她的双手,发现她的手特别的冰凉,便轻轻撩开她的袖子想看她是不是衣服穿少了。
一凑近她衣袖,一股难闻的霉酸味扑面而来,我看见她的手臂起了一层皮,上面还布满了泛白的抓痕,我卷起她的袖子,想给她抹一点润手霜,但袖子卷了两下之后便往上翻不动了,我稍一用力,只听见轻轻的一声“呲”,袖子上竟然出现了血迹。原来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手臂给抓破了,伤口因为出血黏在了衣服上,这会儿露出来的时候伤口已经化脓了。
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,魏东赶紧安排了一位护工推着老太太去处理伤口,又过来安慰我,让我们先歇息一下,吃过午饭再继续工作。
五
他们养老院的伙食还算不错,可我一点也没有胃口,忍不住质问魏东为什么养老院的护工这么疏忽,连老太太有伤都不知道,更何况这位老太太看起来至少有半年没洗过澡了。
魏东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,他并没有急着反驳我,想了好一会,他还是决定对我坦白:“不是半年,已经两年没洗过澡了”。
魏东十分平静,他告诉我们,作为一个年轻人,才来的时候也会因为许多事情不舒服,想能够进行一些改革措施让养老院的老人颐养天年。然而现实是很复杂的,他作为财务,清楚地明白如果要提供足够的服务,养老院需要花费的运营成本是他们目前无法负担的。
作为民营养老院,他们根据老人的身体状况和所需要的护理情况,对所有入院的老人按-的区间进行收费,听起来收费不低,但如果每年没有招到足够的老人,亏本都是可能的。
魏东告诉我们,在日常的一切支出中,最大的一笔开销来是护工的工资。养老院的护工非常难招,表面的高薪对应的是24小时不间断的服务,护工每天从一睁眼就要开始给老人换衣洗脸、喂饭喂药、把屎把尿。面对一些不听指挥、固执暴躁的老人,护工的处理也难免毛躁一些,由于护工实在太不好招了,养老院在坚持“零虐待”的原则下,对护工的粗心和拖沓行为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态度,只是偶尔批评两句。
“就拿你说的这位我们不给她洗澡的老太太来说吧,”魏东点起一支烟,“她年龄大了本来体弱,现在又得了老年痴呆不认识人,我们一怕给她洗澡的过程遇到她反抗导致各种问题,二怕她受凉感冒引发各种并发症,只能偶尔给她用清水简易地擦擦。”
“那她的家属呢,家属就这样遗弃她了吗?”
“这谈不上遗弃吧,毕竟这老太太一个月的护理费家属可没断过呀,”魏东笑了起来,“家属也有自己的事,谁能好好的年纪不上班专职在家伺候老人啊,不出门挣钱了拿什么来维持老人的生活呢,问问方强,他见得多,那些真正被子女遗弃还一身病的老人活得怎么样?”
作者图村民残破的家
我望向方强,他低着头不说话。
我没有心情再继续接下来的拍摄,任性地把摊子丢给了方强一人来处理。我走上楼,去这些老人的房间,能活动的老人情况还好一些,有的坐在床上看电视,有的去别的老年人房里串门聊天,还有的还能聚起来打打小牌。而全瘫的老人只能在床上笔直地躺着,就眼睛还能四处转转,大多时间他们都选择闭上双眼。
为了防止更多的老人出现褥疮,护工们会帮助能略微活动的老人坐上轮椅,他们仿佛已经失去思维,眼神茫然地盯着远方,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,一耗就是一个下午。
魏东说这叫“放空”,是养老院里最常见的生活。在这里,活着真的只能是活着。
拍完最后一个老人,我们和方强开车返回市区。在夜色下告别的时候,方强突然告诉我,他不愿再给人拍遗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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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唐晓芙,报社记者
编辑
赵普通